我的国家公园之恋（3）：东北虎豹国家公园

（图片来源：央视）

我最熟悉的国家公园

在十个国家公园里，东北虎豹国家公园是我最熟悉的地方。我出生在哈尔滨，从小听着老虎妈子的歌谣长大，即使现在都依然清晰的留在记忆中。“狼来了，虎来了，老熊背着鼓来了，乖乖宝贝快睡吧，不然把你背走了......”

曾几何时，野生东北虎曾称霸东三省这片茫茫林海，当地人敬畏地称它们为“山神爷”。当年在长白山，进山一定要先祭“山神爷”；看到老虎的足印，要顺着虎印走一截，然后再慢慢转过去；平安出山后，则要到附近的大树上刻上老虎的鼻子和眼睛，给树木拴上红布条，感恩“山神爷”和大自然的善待。

如今，中国只有37只野生东北虎，集中在黑龙江、吉林两省东部与俄罗斯接壤的丛林里，多数越境而来。野生东北虎可以说是中国最濒危的旗舰动物。

东北虎

说起野生东北虎从繁盛到极度濒危的过程，其实和我父亲从事的工作有很大关系。父亲从解放战争开始从军，大多数时间以东北为根据地。1966年转业到古城邯郸，他被分配在地区木材公司主抓业务。

从我记事起，父亲每年春冬两季都要回到东北，短则两三周，长则一两个月。虽然国家会给每个省市木材指标，但能否拿到、什么时候拿到、拿到什么样的木材，能否计划外多争取一些，就要看父亲督战的情况。父亲的公司有3万立方米木材的指标，是邯郸市和下属11个县一年的木材，用火车运大约需要250个车皮。

记得一年暑假，我到父亲单位打工除草。整个厂房堆满了红松木材，有的长达20多米，比油桶还粗，父亲说那至少是百年的古松。

我问父亲，“东北到底有多少木头，能够满足亿万中国人年复一年的需求？”他说：“东北是中国木材最集中的地区，我们用的每10根木头，就有3根来自东北的林子。”我又问他：“用完了怎么办？”“怎么会用完呢？”，他断然地说，“边砍边种，一切都在国家严格掌控的计划里呢”。

似乎用之不尽的木材

没料到，就在父亲离休前，东北林区每年过度采伐林木高达5000万立方米，也就是说30多万个火车皮的木材在每年计划指标外被开采。

据专家统计，东北林区生长量与消耗量的平均比率为1:1.68。1998年，国家林草局启动天然林保护工程，黑龙江森工集团的成熟林蓄积已由6.9亿立方米减少至800万立方米。

截至2017年，黑龙江已经累计为全中国提供了5.2亿立方米木材，装在车皮里能够绕地球3圈还多。当然，过度伐木不仅仅是东北林海面临的问题。中国三大针叶林区——大兴安岭、长白山和西南横断山脉，约70%的天然林已被伐完。

皮之不存，毛将附焉？森林的消失，意味着野生东北虎的家园被毁。数据显示，它们的栖息地减少了约95％。东北虎最爱出没的红松林，要一百多年才能成材，即使人工林也要六十年以上。

拯救东北虎已经刻不容缓！2017年，中国全面禁伐天然林。野生东北虎也终于在这一年迎来了自己的命运转折点：中国建立了东北虎豹国家公园试点。

第四大国家公园

东北虎豹国家公园横跨吉林、黑龙江两省东部，面积1.46万平方公里，相当于美国黄石公园的1.5倍，但也只包括东北虎豹的部分栖息地。这里森林密布，与俄罗斯滨海边疆区的豹地国家公园接壤，共享边境线长达264公里。

边境另一边，是俄罗斯滨海边疆区的两个西伯利亚虎，即东北虎种群的栖息地，一个是近500只老虎的大种群，与黑龙江省东部完达山区域连接，另有一个40多只的小种群横跨俄罗斯与黑、吉两省交界的老爷岭一带。虽然这两个种群在俄罗斯境内被道路分割已久，不相往来，但它们却常常分别过境串门，成为目前中国东北虎种群的主要来源。

东北虎的主要栖息地——长白山

东北林业大学野生动物与自然保护地学院是东北虎豹的主要科研机构之一。我们摄制组采访的顾佳音博士研究十多年了，却也只见过东北虎的脚印，从未见过真身。

幸运的是，她们学院的研究团队和世界自然基金会（WWF）一起建立了高科技东北虎豹及其猎物网络监测体系，4千台红外相机全天候密切地关注着东北虎的行踪，并能根据老虎身上的花纹，分辨其活动范围。

根据远红外相机的监测研究，2013年至2015年期间，在中国老爷岭和俄罗斯豹地公园共监测到45只成年东北虎和10只幼崽，其中19只成年虎、89只豹子频繁往返于于中俄两国之间。丛林之王已开始归来。

虎豹公园内700M LTE基站

与此同时，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监测中心与华为合作，用5G高科技将十余万个各种类型的监控终端遍布公园的各个角落，有线无线融合网络在1.46万平方公里全域覆盖，运用收集的信息进行影像和大数据分析，全面跟踪自然环境下野生东北虎豹的生存状况，并为公园的保护决策提供更科学、更可靠的资源。

看着监测系统捕捉到的野生东北虎，有的盯着红外相机镜头，眼都不眨。即使隔着屏幕，我都生生地被它们的凶猛无畏震慑。不同于之前拍摄的蠢萌大熊猫、忧郁长臂猿、机灵金丝猴，东北虎步态矫健，威风凛凛，与生俱来的野性霸气逼人。而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的建立，把原来零散的保护地连接起来，终于让森林之王有了自己的家园。

远红外相机记录的画面

王者归来的挑战

但是，野生东北虎种群依然岌岌可危。

作为“百兽之王”，野生东北虎需要广阔的空间。一只母虎需要约500平方公里的森林面积才能正常生活和产仔，而20只母虎才能组成一个可长期健康繁殖的种群。也就是说一个东北虎族群需要近1万平方公里的连续森林。

这意味着目前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的面积，也仅仅刚刚满足一个健康族群的最基本需求，而且中间还有很多公路和村庄相隔。四分之五面积都位于虎豹公园试点内的边境重镇珲春，公路极其发达，宽广笔直宛如长安街。根据澎拜新闻，在虎豹扩散的重要廊道大龙岭，由于一条吉林省道的阻拦，自2012以来，仅有5只东北虎成功穿越公路。科学调查发现，在绝大部分的国家公园试点内，现有公路和筹建中的公路构成对野生动物的最大威胁。

我清晰地记得2019年9月，正当国家公园摄制组全力以赴准备秋季拍摄时，一条短视频在网上走红。视频中，一只老虎被拍摄到夜间在公路旁边徘徊，呼啸而过的车灯打在它的脸上，它彷徨又迷茫。什么时候凶猛的森林之王变得如此无力脆弱？

看着这一幕我伤心不已，也浮想联翩。它来自哪里?它又想往哪里去？它是在寻找配偶的路上吗？是这迷宫般的城市丛林占领了它的栖息地吗? 也许它正在寻找的配偶也和它一样被道路困在了另一个孤岛？它们最终能找到彼此吗?

俄罗斯境内西伯利亚虎广袤的栖息地

与俄罗斯境内虎豹频繁出没的西伯利亚相比，东三省人口密度高出十几倍。俄罗斯滨海边疆豹地国家公园面积17万平方公里，是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的近12倍，比吉林省面积略大，但人口只有吉林省的1/14。

红外相机监测数据显示，在中国境内东北虎栖息地，人类搜集山货、下套狩猎、养蛙和放牛等活动占收集资料的39.6%，散养黄牛占15.5%，有蹄类动物占27%，而老虎和豹子的活动只占3.2%和1.2%。也就是说，即使在深山密林里，人类活动依然占监测资料的55%以上，而虎豹赖以生存的有蹄类动物，例如鹿、狍子和野猪，严重缺乏。一只东北虎每年平均要吃50—70只大型有蹄类动物，食物不足导致它们开始袭击黄牛并进入村庄寻食，造成虎牛或人虎冲突。

如何兼顾可持续发展和生态保护，这是所有国家公园试点面临的共同挑战，但是在人口密集和发展迅速的东部地区，这一矛盾尤其突出。

国家禁伐天然林之后，森林大省的压力巨大，在东三省更为明显。据统计，黑龙江省森工集团下辖40个林业局、625个林场，曾拥有职工34.2万人，这些人绝大多数都要另谋出路。而全国五大森工集团之一，吉林森工集团，在禁伐后五年，战略转型未达预期、经营继续恶化、债务持续高升。但为了不影响东北虎豹的迁徙，吉林省放弃了一条高速公路的建设，并让一条高铁线路改道。

虎豹公园红外相机下的远东豹

平衡人类与虎豹的需求，是一个漫长而艰巨的挑战。让森林之王回归故土，世代栖居，注定会是一场双向救赎的持久战。旗舰物种的健康繁衍生息，意味着人类能够拥有健康的森林生态。拯救东北虎，也就是拯救我们自己的家园，势在必行。

世界爱虎日带来的期望

对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的了解越多，越是让我心心念念，也越坚定了我重返出生地的决心。

但是，新冠疫情的肆虐意味着我更多的是思考而不是行动。2020年7月，国家公园的整个拍摄进入尾声。在英国，除了最核心的行业，全国依然封国、关店、停工…… 唯有遍地娇艳怒放的鲜花，尤其是月季和玫瑰，丝毫没受影响，一如既往充满微笑地拥抱着恐惧不安的人们。

眼下，虽然我不能回国，更不要说前往东北虎豹国家公园，但我却迫切地希望能为东北虎做点什么。网飞上热播了一部与老虎有关的犯罪剧《虎王》(the Tiger King)。在美国，私人拥有老虎多达6000千只，超过全世界野生老虎的数量。剧中的上百只老虎被几个野心勃勃、不择手段的养虎人，作为他们欲望和虚荣的牺牲品，被玩耍、被虐待、被杀戮。 

《虎王》海报

然而，全世界野生老虎面临更大的生存威胁。有统计数据，2000年至2015年期间，亚洲地区每年至少非法猎捕110只老虎，相当于每周在非法野生动物交易中查获2只老虎。2018年1月，俄罗斯在中俄边境上查获了五只西伯利亚虎的皮和骨头、867个熊掌和熊胆，而走私者坦白一年前他把八只虎皮和虎骨偷运到中国境内。同年9月，俄罗斯边防又缴获了19只西伯利亚虎皮和虎骨，100个熊掌和40个熊胆。只要还有人相信老虎全身都是宝，野生东北虎就时刻有被猎杀的危险。

人性之恶、传统劣习和虎王之无助让人心寒，更是点燃了我心中的那团火苗。我想起曾在世界自然基金会（WWF）大熊猫项目负责人的微信上看到过呼吁在“世界老虎日”领养老虎的消息。看起来是一个可行的选择！

我立即开始行动，在网上注册捐款。几天后，我收到了一份领养证明、一个虎娃玩偶和一个欢迎礼包，里面装满了捐款所帮助的各种项目以及世界各地保护老虎的信息。

正如东北虎豹国家公园，政府的高度重视和资金投入，在老虎活动最频繁的地方建立老虎走廊，在老虎栖息地进行广泛的社区反盗猎和清套培训，充分利用完备的高科技监测——这些是在全球被证明行之有效的措施，并为中国借鉴。在过去的十年里，尼泊尔将野生虎的数量从121只增加到235只。在印度，从2006到2018年，野生老虎的数量翻了一倍还多，约有3000只，占全世界野生虎的四分之三。

世界爱虎日海报（图片来源：央视）

而中国近邻俄罗斯在保护野生西伯利亚虎的历程，更让我对东北虎豹国家公园和野生东北虎的未来充满希望。19世纪末、20世纪初，商业狩猎在俄罗斯开始流行，不到十五年，西伯利亚虎从1000多只降到100只左右。到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俄罗斯远东地区只有20只野生老虎。

此后半个世纪，严禁打虎、有效管理和栖息地保护，使得俄罗斯滨海边疆区老虎的数量持续增加。如今俄罗斯全国约有550只野生老虎，不少活跃在中俄边境的密林，并不时过境串门，甚至在中国境内结婚生娃。

我看着手中的虎娃玩偶，想起远在国内的外甥张伟。他又一次做完肺部癌病灶切除手术，他的第五次手术。我应该把这个象征着生命和希望的信物送给他的小女儿。等疫情尘埃落定，我们一起去我熟悉的长白山，当然还有新成立的东北虎豹国家公园，再和她分享虎娃玩偶背后的故事。或许眼前她还无法感受生命的沉重和延续的希望，但那一天终究会来的。

WWF世界爱虎日宣传动画

7月29日，世界爱虎日，我加入了微博的在线聊天，5000多万人分享了这个活动。在这天的宣传动画片中，四处燃烧的森林，一只老虎在奔跑，一个小女孩毅然转身，和她身后的人们拉起手来，最后能够保护老虎的一代人砥砺前行。

无论是生命还是自然，希望的火苗已经点燃。王者已归，前方的路任重道远。

（作者：书云，CCTV-4《国家公园：野生动物王国》纪录片国际监制，Eos Films艺术总监，常住北京和伦敦。图片除标注外均来自网络，转载请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