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中国首次正式提出建立国家公园。自此，以国家公园为主体的中国自然保护体系开启了一场深刻的历史变革。
作为一个纪录片人，我有缘被邀请带领一个屡获国际大奖的团队，和中央电视台中文国际频道《远方的家》的团队一起制作《国家公园：野生动物王国》纪录片，纪录第一批中国国家公园试点的建立，堪称荣幸。而我个人与国家公园，早在30多年前就已结下不解之缘。
（图片来自央视）
初恋：英国约克郡国家公园
第一次爱上国家公园，是在30多年前。那是我入牛津大学后的第一个夏天。应班上一位英国同学之邀，到她和家人每年度假的约克郡国家公园。
约克郡国家公园位于英国的中部，从牛津出发，沿一号高速公路开车不到五个小时。抵达时正是黄昏，一阵暴雨刚过，夕阳把最后的光芒慷慨地洒给大地。河两边大片的草地被齐肩的石墙规整地隔开，羊群在静静地吃草，偶尔抬头看看天上漂浮的白云，仿佛知道这是它们的家园。
时值八月盛夏的度假高峰，路上却不见车流，倒是不时有大群奶牛涌上路来，拖着一天积攒得都快涨裂的奶子，不慌不忙地往回走，有的还停下，仔细打量一番过往的车辆，或许好奇为什么人要把自己放在铁笼子里。
约克郡的奶牛
那次邂逅，让我一见钟情，也让我开始了与约克郡国家公园长达三十多年的相恋。每年伊始，我就把约会的日子定下来，充满期待。英国有十五个国家公园，占国土面积的10%。其中的湖畔国家公园离约克郡国家公园开车不到一个小时，美若仙境，但它有太多的仰慕者，我更爱我的初恋约克郡国家公园。
无论阳光明媚还是刮风下雨，约克郡国家公园总是以它清新、美丽、静谧的姿态等候着我去发现它永恒的魅力。每次相见，我总是像第一次看到它那样充满孩子般的兴奋，也越来越能体会田园诗人华兹华斯对大自然几乎如宗教般的虔诚和热爱。如果某一年因出差没能如期赴约，就觉得怅然若失。岁末，一年里忙碌的事情很多记不得了，但约克郡国家公园的十天相约却历历在目。就像华兹华斯的《水仙花》结尾的诗句：
“它们常在心灵中闪现，
那是孤独之中的福祉；
于是我的心便溢满幸福，
和水仙一同翩翩起舞”
英国春天处处可见的水仙花
了解越深，我也更能领悟华兹华斯的远见卓识。他生活在英国工业革命开始和巨变的时代。十八世纪初的圈地运动、蒸汽机、发动机和纺织机把英国带领向世界强国，但也把英国变成“人间炼狱”。
“在如此阴暗、潮湿、污浊不堪的环境中生活的人，一定承受着人类所能忍受的极限。”这是恩格斯对他父亲开设的曼彻斯特纺织厂工人生活的描述。伦敦则成为狄更斯笔下永远的雾都，污染、贫困、欺诈、淫秽和死亡是他小说里主人公们无法逃脱的命运。要从工业化的灾难中得到拯救，只有重返自然。华兹华斯坚信大自然是人类最终的归宿、救赎和希望。经历了工业革命灾难性后果的英国人，终于听到了华兹华斯毕生的呼喊：“让自然成为你的良师和心灵的向导。”英国即乡村，乡村即英国，成为英国人的座右铭。英国绝大多数中产阶级的梦想就是成为乡下人，而国家公园则是他们的伊甸园。每年，英国国家公园接待1.1亿游客，只有7%是外国人，这意味每一个英国人基本每年去两趟国家公园，甚至更多。英国人对田园乡野的迷恋和对工业革命的反思在2012伦敦奥运会开幕式上向世界展示无余。奥斯卡最佳导演丹尼•博伊尔把奥运会场装扮成如诗如画的田园村庄。突然千年古树从根拔起，农民变身工人，擎天的烟筒冉冉立起，铁水像火龙一样在滚滚的浓烟中流过，直到最后一片绿地消失，铁水铸成的奥运五环腾空而起。这是英国人提醒他们自己和世界，极速的发展和贪婪的欲望毁灭的是什么！
2012伦敦奥林匹克开幕式上的奥运五环
追梦：美国国家公园
看我如此痴迷国家公园，朋友们说我一定要去美国看看，英国的国家公园充其量只是小家碧玉，大家闺秀则在美国，而且国家公园可以说是美国人最好的发明。 心动不如行动，我决定先从美国的西部和西南部开始寻梦之旅。尽管美国历史不长，大自然赋予了它名副其实的自然之美，故名为美国，而国家公园是这里美的极致。从世界上第一个国家公园黄石国家公园到名不虚传的优胜美地国家公园，从小巧玲珑的锡安国家公园到令人震撼的死亡谷国家公园，我恍如梦境之旅。当我站在科罗拉多大峡谷的以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局第一任局长命名的麦瑟点，看着眼前震撼的宏伟和美丽，如临梦境，一切的语言都变得苍白无力，即使对自然而言，这似乎也有点太伟大了，仿佛创世之初，就决定选择这里展示上苍的完美。科罗拉多大峡谷当年成为美国建立国家公园体系之初的首要选择之一，天经地义。但这个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当地一名开发商坚持要在这里挖煤矿和兴建水电站，不顾老罗斯福总统的命令，甚至把国会告上法庭。建立大峡谷国家公园的艰难，是美国“西进运动”的直接结果。为了西部拓荒，一条条由东向西的铁路出现在曾经荒芜的土地上，财富的积累带来了自然资源和环境的严重破坏。美国的“国兽”——北美野牛，从7000多万头巨减到约1000头。一份当年的报道说：“纽约的百万富翁都快比野牛多了。”
北美野牛
也正是这种史无前例的对自然的掠夺，让一些自然保护运动的先驱忧虑万分，开始了保护这片土地上最壮丽的景观、最具国家代表性的生态系统的艰难和漫长的历程。1919年，在美国国会提议三十七年之后，科罗拉多大峡谷终于等来自己的历史时刻，成为美国历史上第15个国家公园，几代美国总统的愿景最终得以实现。
美国国家公园的建立是一个漫长而艰辛的过程，150年里62个国家公园，凝聚了一代又一代人的付出和牺牲：从被剥夺土地和家园的印第安人，到献出自己毕生财富和生命的自然保护先驱约翰·缪尔；从悄悄购买土地并捐赠给大提顿国家公园的世界首富洛克菲勒，到被自然拯救并出资建立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局的第一任局长麦瑟；还有建立了51个联邦鸟类保护区、4个野生动物保护区、5个国家公园的“环保总统”老罗斯福。老罗斯福坚信：“如果我们保护它，大自然就会庇佑我们的子孙后代。”历时5周，行程1万公里，我的第一次美国国家公园之旅只走了西部和西南部的12个国家公园，不到整体的五分之一。接下来的每一次美国之行，我都设法去一个或者几个国家公园，而每一次都感恩大自然和国家公园的赐福。
再出发：中国国家公园
自从一百多年前世界上第一个国家公园诞生以来，国家公园就守护着地球上许许多多独特的山川河流，峡谷雨林，珍奇异兽，雪域冰川…… 国家公园成为人类和大自然和谐发展的一个个缩影，这个生机勃勃的世界，因为国家公园的庇护而更加生命繁盛。在英国、美国和欧洲大陆领略过诸多的国家公园，我总在想中国什么时候能建立自己的国家公园？这片绝无仅有的神奇土地上，拥有着世界最高的山峰和最低的盆地之一、最大的南北温差、最丰富的生态环境，这里一半以上的物种在世界其他地方都难觅踪影。中国这样独特的生态体系，值得被保护起来，以造福子孙后代。 追本溯源，中国人从古至今就乐山好水，深爱自然。儒家、道家、佛家虽各自争鸣，却都尊崇自然。中国人与自然的亲近在中国山水画里一览无余。我还记得在台北故宫博物院拍摄宋代范宽的《溪山行旅图》给我的震撼。山顶丛林茂盛，山谷一瀑如线，山峰巨岩突兀。人在大自然中是如此渺小，不仔细看，甚至会忽视山径上一队缘溪行进的商旅。完全是庄子“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的写照。
范宽《溪山行旅图》
我们影片的外国主持人的困惑也让我至今难忘：为什么在中国山水画里人会如此渺小，难道不是人类主宰世界吗？古希腊哲学家普罗泰戈拉最早提出“人是万物的尺度”。基督教也把人看成自然的主人，统治万物生灵。
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更是张扬个人的力量，康德的名言“人是自然界最高的立法者”尤为世人所追崇。占有自然、改变自然、消费自然、破坏自然则成为十八世纪工业革命以来西方人的准则。西方绘画的中心是人，讴歌自然的山水画直到工业革命破坏后才出现。彼时也是华兹华斯追崇自然的时期，比中国整整晚了一千年。中国的田园诗歌，同样体现了中国人爱好自然的本性。从陶渊明以整个生命投入大自然后获得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宁静自由，到韦应物“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恬淡和惆怅；从李白“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纵情和愉悦，到柳宗元“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寂寞和孤傲；从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的喜悦和祈盼，到陆游“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韵味深长…… 这些千古流传的诗句清新、自然、平淡、深远，宛如画卷，美不胜收，而诗人借景抒情，情景交融，意境深远，无时不在吟诵着自然于人心之重要。 我尤其喜欢王维的诗歌。从“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到“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从“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其静、其远、其空的自然胜境，传递的是澄明之心、精神之远、意境之空。而这一切都出于自然以及对自然的欣赏，最终亦是对自然的皈依。对于以仕途为重、天下为己任的中国士大夫，自然之道无疑是慰籍、解脱、自由、甚至是归宿。这与华兹华斯可谓异曲同工，只不过中国人又走在华氏前面一千年。
晨雾中的湖水
但这种对自然的敬畏和天人合一的智慧，在中国走向现代化和全球化的进程中，尤其是在人类历史上罕见的四十年飞速发展中，逐渐地被淡忘了……现任国家林业局昆明勘察设计院院长唐芳林博士指出：“具有5000多年文明史的中国发展到今天，遇到了前所未有的资源趋紧、生态退化、环境污染加剧、生物多样性锐减的严峻局面，我们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面临严重威胁。直接关系到经济社会可持续发展，事关国家兴衰和民族灭亡。”
雾霾中的交警（图片来源于路透社）
2017年，中国首批十个国家公园试点诞生了：西部青藏高原的三江源、祁连山、普达措；中部的大熊猫国家公园、神农架、南山；东部和南部的海南热带雨林国家公园、武夷山、钱江源和东北虎豹国家公园，横跨960万平方公里。
不同于已建立的10000 余处国家自然保护地，这10个国家公园试点的目的非常明确：保护具有国家意义的重要水源地、珍稀物种的栖息地、生物多样性和国家重要文化遗产保护区，以使它们世代传承。这一举措一出台就引起世界震惊和关注。中国政府要用3年的时间，建成总面积约22万平方公里的第一批中国国家公园。而世界上首先建立国家公园的美国，在150年里建立的62个国家公园总面积也不到34万平方公里。这一宏伟目标是否能实现？举世瞩目。一位生态保护先行者曾经说，“虽然世界已经被创造，但依然在被创造着。那些创建国家公园的人们将不会被忘记。森林、大地和热爱它们的人们，将歌颂那些创造者；尚未出生的子子孙孙也将感激不尽。这是一种不朽的永生。”国家公园纪录片的制作，也可以说是我个人向往已久的中国国家公园之旅，一段非凡的自然之旅，一段自我发现之旅，一段生命之旅。我的体验和感受，以及片子拍摄背后的故事，成为九篇国家公园纪录片工作札记，将一一送上。
（作者：书云，CCTV-4《国家公园：野生动物王国》纪录片国际监制，Eos Films艺术总监，常住北京和伦敦。图片除标注外均来自网络，转载请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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