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21-07-13 来源:本站 浏览量:1510
(图片来源:央视)
青藏高原:心之所向,身之所往之地
青藏高原于我而言有特殊的意义。从我在牛津学习藏语,研究西藏,到后来长达18个月的《西藏一年》纪录片的拍摄,前后进藏十多次,每次都能深刻感受这片离天国最近的神奇土地的魅力,尤其是藏族人对那片土地上所有生灵的尊重。
在中国第一批10个国家公园试点里,青藏高原就有3个:甘肃和青海共享的祁连山国家公园、青海腹地的三江源国家公园、云南北部的普达措国家公园。其中三江源为10个国家公园试点之最,面积堪比其他九个国家公园的总和,几乎是美国最大国家公园的4倍。
三江源雪山高耸,冰川林立,海拔在4000米以上的山峰就有2000余座。每当春季到来时冰雪融化成潺潺细流,汇聚成大大小小16,543个湖泊,千万年来为黄河、长江和流经东南亚六国的澜沧江提供水源,滋润和养育了江河下游6亿多人口,被称为‘中华水塔’,拥有着极其重要的生态战略地位。
三江源冰川
然而,不太为人所知的是,作为世界上最年轻的高原,青藏高原尚未发育成熟的生态链非常脆弱。
上世纪90年代,畜牧包产到户,每户牧民都想尽办法多养牛羊,加上无限度的矿山开采,使高原上本就脆弱的草皮很快就开始退化,草场变成沙地。同时,受全球气候变暖的影响,冰川快速消融。
以黄河源头的玛多县为例,曾经这里有大大小小4000多个湖泊,占其面积的75%,是名副其实的“千湖之县”。然而,到2004年,玛多县只剩下200多个较大的湖泊,湿地面积减少80%,整个县没有一片完整的草场,野生动物无处躲藏。
牲畜过多是导致三江源草场退化的重要原因
2015年,三江源国家公园试点成立。仅2010-2015年,政府就投入460亿元修复三江源的生态,封山育林,治沙治水,关闭矿山,并且严格限制每户牧民的牛羊数量。曾经拥有多达160万头牲畜的玛多县,如今只有13万头牛羊。
如今,三江源不仅是人和牛羊的家园,更是野生动物的王国,生活着藏羚羊、雪豹、藏狐、野牦牛、藏野驴、黑颈鹤等青藏高原特有珍稀物种。仅国家公园内就有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69种,占全国重点保护野生动物种数的四分之一以上。其中最为人熟悉的是藏羚羊,也是我们拍摄的主角动物之一。
藏区生灵:三十年前的飘零与三十年后的安稳
2019年夏天,作为国家公园纪录片拍摄的最早的一部分,我们的摄制组深入三江源腹地,拍摄刚出生的小羚羊跟着母亲,在浩浩荡荡的迁徙队伍中,长途跋涉返回400公里外的冬季栖息地。
征途充满危险,一不小心羊羔就会掉到河里或是撞入草场的铁丝网,更要留心虎视眈眈的藏狼、棕熊和空中的金雕。好在有牧民自发组成的护航队一路为它们的迁徙保驾护航。
牧民--藏羚羊的守护者
这和三十年前宛如隔世。上个世纪90年代,外来的盗猎者为了获取贵如黄金的羊绒不择手段。在藏羚羊聚集产仔的季节,盗猎者用冲锋枪对着母幼羚羊扫射,然后剥掉羊皮扬长而去,留下尸体遍地,血流成河。
对保护藏羚羊的藏民,盗猎者也心狠手毒,如陆川在他的成名作《可可西里》里展现的。据专家估计,青藏高原上的藏羚羊曾从一百多万只锐减到仅七万只。多少人的努力、甚至是生命,才使得它们的数量在二三十年里慢慢地回升到目前的二十万只。
迁徙中的藏羚羊
当我看着素材里长长的迁徙队伍从青藏铁路下面专门为羚羊迁徙预留的通道穿过的画面,那一刻,仿佛时空凝固。戈壁、草原、湖泊以及那万千的野花在风中摇曳,似乎也在迎候藏羚羊回家,路上的车流更是静静地等候这些高原精灵们在它们自己的家园上走过。
如今,在这片亘古的高原上,三江源国家公园生活的藏羚羊和其他野生动物,也终于有了自己长久的家园,能够安心繁育生息。
被取消的拍摄
我一直期待能和摄制一起再回到青藏高原,根据工作安排,我计划加入到冬季的拍摄。虽然气候严酷,青藏高原的冬天充满了与命运搏斗的故事:袭击牧民牛羊的雪豹,湖上聚集饮水的藏野驴,地下产仔的藏狐狸,每日到寺庙里讨食的棕熊,尤其是藏族人敬畏自然的冰河节。
每年藏历新年后,青海玉树的很多藏族人与家人、朋友相伴来到冰冻的长江上。蓝天下,寒风中,他们用沙土堆成大大小小的六字箴言,虔诚地为长江祈愿,希望冰雪融化时,奔流不息的江水,为两岸的众生带来五谷丰登、吉祥如意。
藏民撒风马旗为新年祈福
2020年伊始,正当我们全力以赴准备三江源的冬季拍摄时,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悄然而至。
1月22日春节前夕,武汉宣布封城。紧接着,北京、广东、上海、四川、云南、广西、山东、浙江……出现疫情,最后位于世界屋脊的青海和西藏也未能幸免。我们原本计划藏历年后在三江源国家公园的冬季拍摄也取消了。
我们摄制组只能静观、等待,和全中国、全世界一样注视着武汉的疫情发展。武汉封城一个月内,全国人大常委会发布了《全面禁食野生动物决定》,并启动对《野生动物保护法》的修改。
网友更是群情激愤,竞相曝光那些推出野味的餐厅和食用野味的人。如果这种热情和决心能够坚持下去,或许从此能改变人们对待野生动物的方式,不再重蹈覆辙,因为人类不能以灭绝其他生灵为代价而独善其身!
武汉封城后第六天,英国出现第一例新冠病例。但是,绝大多数英国人认为新冠和他们无缘,毫不在意。一个月后,意大利封城;两个月后,英国封城。但已经太迟,整个欧洲已经错过了最宝贵的预防病毒蔓延的时机。
在刚刚封城的伦敦,满地的雪花莲和水仙都已开过,高大的栗树、橡树和山毛榉树上也冒出了鹅黄的嫩芽,野山楂树、樱花和玉兰蓬勃怒放,伴随着翠鸟不停的欢唱,欢迎春天的到来。封城、停工、关店、闭门,在死亡阴影笼罩下的英国大街空空荡荡。自然的生机和人类的沉默的反差让我此生都不会忘记!
春日归来
2020年4月8日,封城长达76天的武汉解禁了,中华大地终于迎来了春天。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一片姹紫嫣红。我还记得在网上看到武汉大学校园里盛开的樱花,感到由衷的释然、兴奋和希望。我想很少有哪一年的春天能像2020年的春日时光如此被人类珍惜、拥抱和怀念。
更让我欣慰的是,我们的摄制组可以如期开始春季拍摄。春季是动物交配的旺季,有太多的精彩故事可以捕捉。我们拍摄的重点之一是三江源国家公园里的雪豹,专门拍摄大型猫科动物的国际摄影师因疫情不能前往。幸运的是,中国著名野生动物摄影师奚志农在青海玉树培养牧民摄影师,已拍摄雪豹长达三年。
雪山之王迎生存转机
雪豹终年栖息于海拔2500-6000米的雪线附近。习惯昼伏夜出,喜欢在陡峭的山脊、石壁、峡谷里伏击岩羊、盘羊、旱獭和牛羊。加上它们和山体几乎同色的斑纹,使得拍摄异常困难。
当我观看奚老师传来的素材,满屏搜索都难觅踪影,突然在岩石间看到一个轻盈移动的身影,当它转身面对镜头时,我一下子就被雪豹沉着、镇定、贯注、警惕的眼神摄住了,真是名副其实的雪山之王。令我们兴奋的是,奚老师带领的团队竟然拍到了罕见的雪豹交配的场面。
但是,雪山之王正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胁。
雪山之王——雪豹(图片来源:央视)
青藏高原上雪豹的分布区与人类活动区域高度重叠,过度的开发造成雪豹栖息地丧失和破碎化,生存空间被严重挤压,从而导致它们开始攻击家畜。
根据国际野生动物贸易组织(TRAFFIC)的数据,2008年以来,平均每周至少有4只雪豹被杀死,其中55%是因袭击家畜而被报复性猎杀。1990至2011 年期间,青藏高原至少有432只雪豹死于报复性猎杀和盗猎。
在奚老师团队发来的素材里,有四、五个雪豹酣畅吞噬牦牛的画面。有的牧民一年家里有四十多头羊被雪豹、灰狼和棕熊吃掉。人兽冲突越来越成为雪豹未来生存的核心问题。
庆幸的是,三江源国家公园和生物学家及生态保护组织合作找到了解决方案。北京大学生物学家吕植教授带领的团队,经过长期的实地考察,帮助三江源国家公园内的一些牧民设计和试行“人兽冲突保险基金”,家畜被袭情况开始减少,而三江源地区的雪豹和棕熊也日益增多。
雪豹吞噬牦牛
不仅如此,吕植教授的团队还把三江源地区有记录的336座寺庙与雪豹的潜在栖息地相叠加,发现90%的寺庙在雪豹栖息地5公里范围内。
这给他们在三江源展开的社区保护提供了关键性思路。他们与寺庙合作,给僧人提供雪豹监测培训和必要设备,在日常生活和重要的宗教活动进行生态保护宣传,不仅保护了江河源头,也促进人与野生动物的共存,而这正是三江源国家公园宏大的远景和目标。
怀揣着同样的愿景,被誉为“鸟喇嘛”的扎西桑俄用摄像机,记录下正在悄然变化着的家乡和传统文化。他用影像讲述了高山秃鹫因气候变暖和食物短缺而遭遇的生存危机,以及日益消失和被污染的神山圣湖。借助传统文化和信仰的力量,而不是靠回收垃圾有奖励,他使乡亲们认识到在圣湖放宝瓶给环境带来的污染,从而促成人们意识和行为的转变。
在拍摄中的“鸟喇嘛”
他和他发起的年宝玉则生态环境保护基金会的志愿者们像高原的雄鹰,密切注视和保护着这片土地的一草一木、一虫一鸟和它们与人类共同的家园,因为“鸟喇嘛”相信所有的生灵都需要保护。
敬畏自然是最好的保护
2020年初夏,中国疫情完全得到控制。我们的摄制组有幸第三次进入了三江源拍摄,也是国家公园纪录片的最后一次拍摄。不过此时片子已经进入后期剪辑,我遗憾自己没有分身术。每天看着摄制组发来的精彩视频,我感觉自己的心神已重返青藏高原。
藏狐(图片来源:央视)
这一次,藏狐是我们拍摄的动物主角。我们摄影师追踪一只带着三只幼崽的藏狐妈妈,淘气的小藏狐们趁温暖的夏天出来撒欢。妈妈为它们整日奔忙觅食,草原上数百万只的鼠兔是它们的美餐。但鼠兔很机灵,很少远离自己的洞口,而小藏狐又常常帮倒忙,兴奋地把鼠兔惊吓跑了。藏狐妈妈事倍功半。
另一边狡猾的兔荪也在捕猎。这个世界上最柔软的猫科动物拥有矮胖身材和低位耳朵,看起来比大多数猫科动物都显得温和,其极具欺骗性的外表让它们成为偷袭的高手,又一只鼠兔中套。
兔荪(图片来源:央视)
让我们大家都非常惊喜的是,冬天到寺庙讨食的棕熊,虽然夏季有大自然充沛的赐予,大概是习惯了僧人的慈悲和慷慨,依然每天晚上八九点钟准时到寺庙门口蹭饭。
它要在短暂的夏季紧锣密鼓地增肥,这样才能安然度过长达六个月的冬眠。寺庙的僧人隔窗看到棕熊的吃态,脸上露出喜悦。只有寺庙门口的野狗对着每日的吃客不断地咆哮,棕熊则懒得理会,吃饱喝足扬长而去。
就在三江源的拍摄接近尾声时,穿山甲从国家二级保护野生动物提升为一级,和大熊猫享受同样的待遇。2020版的《中华医典》也把穿山甲鳞片“除名”。两个月后,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央西藏工作会议上指出:“保护好青藏高原生态就是对中华民族生存和发展的最大贡献。”四个月后,《长江保护法》正式通过。为长江祈福的藏族人,他们的祈愿终于被听到了!
生态保护和国家公园的建立需要更多的法规。与此同时,从根本上改变认识,回归古老的天人合一、万物共生共荣的信念是时代的需要,也将是中国对生态危机下的世界的独特贡献。就像在三江源冰冻的长江上背沙、写字、祈福的藏族人,他们世代怀着着崇敬的心情,坚信敬畏神山圣湖,保护生存的家园和所有生灵,就是保护好人类自己,终能获得幸福安康!
被追逐的鼠兔
(作者:书云,CCTV-4《国家公园:野生动物王国》纪录片国际监制,Eos Films艺术总监,常住北京和伦敦。图片除标注外均来自网络,转载请注明。)